帕尔·拉格奎斯特
我希望向我颁发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学院表达我由衷的感谢。这是一种崇高的奖赏,每个人都可能会扪心自问——我真的应得此奖吗?就我而言,我都不敢提出这种奢望!然而因我本人并未参与决定向谁颁奖,所以我接受此奖并未感到良心不安,因为作此决定的责任落在我尊敬的同僚们身上,为此,我也向他们表示诚挚的谢意。
今天我们已经聆听了许多长篇讲演,并且很快还会听到更多的赞美之词,因此,我不准备也在这里高谈阔论,但是我却请求大家宽容我,允许我把我以前从未发表过的一部书中的一段文字读给诸位听。在这种庄重的场合,我在想我读说些什么?恰恰就在此时,有一件奇特的事情发生了,我发现了我 1922 年撰写的一份旧手稿,这是 29 年前写的,当我读它时,我偶然看到一段话,这段话或多或少表达了我要演讲的意思,只不过它是以故事的形式写成的,它非常符合我想在这里演说的意思。这个故事是关于我们的生命之谜,这个谜使得人类尊严骤然间非常伟大,但又非常艰辛。
这个故事,几乎是我在 30 年以前写的了,那时,我正住在地中海沿岸比里牛斯山附近的一个小地方,它是这个可爱的世界的一部分,我现在就把这个故事的第一部分读给你们听,我尽量把它读好。
人类的神话
从前有一个世界。在一个美好的早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来到这里,他们不是到这里长久居住,只是作一次短期访问。他们熟悉许多别的世界,依他们之见,这个世界比他们认识的其他那些世界更为破旧、更为贫穷。当
然,它很美丽,有山有树,有一片片的森林,一簇簇的灌木丛,有变幻的云朵,飘浮在高高的天空,有傍晚时分徐徐吹来的微风,神秘地拨动着大地的生灵。但是,尽管如此,与他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所占据的那些别的世界相比,这个世界仍是很穷。所以他们决定在这里只作短暂的停留。当然,他们彼此相爱,但是他们的爱情在任何别的地方似乎都不如在这个世界里爱的那样美妙。在这里,爱不是某种被人们视为当然的东西,也不是弥漫于一切人和一切事物之中的东西,爱只不过像一个给人们捎来他们所期待的惊奇消息的访客。从前他们生活中显得清晰与自然的一切事物都变得神秘、邪恶与朦胧了。他们是被抛给陌生势力的陌生人,与他们联结在一起的爱是一种令人惊奇的东西。这爱是不持久的,它会凋谢、枯萎,它会死去。所以他们希望在自己找到的这个新世界里停留一会儿。
这里不总是白昼,白日的阳光消逝之后,黄昏便笼照万物,湮没一切,吞噬一切。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躺在黑暗之中,聆听风在树林中的窃窃私语,两人更加紧紧地挨在一起,相互问道:我们究竟为何来到这里?
然后,这个男人为自己和这个女人建造了一所房子,是用石块垒筑、爬满了苔藓的房子,因为他们不打算很快就离开这里。这个女人在地上铺了一层散发着香气的干草,等待这个男人傍晚时归来。他们比以前更加相爱,他们着手做起日常的家务活计。
有一天,这个男人在田间劳动时,他感到对这个他爱胜于一切的女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他低下头去亲吻她躺过的那块土地。这个女人开始爱上那里的树木和天空的云彩,因为她的男人归来回到她的身旁时,总是在这块云下行走,她也喜爱黄昏时的暮色,因为那时,他要回到她的身边。这是一个陌生的新世界,完全不同于他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所拥有的那些别的世界。
这样一来,这个女人生下一个男孩,房子外面的橡树林为他唱歌祝福,他用惊奇的眼光环视自己周围,尔后在树林的风声歌唱中睡着了。但是她的男人夜晚才回到家里,带回捕获的血淋淋的动物尸体;他很疲惫,需要休息。这个男人和女人躺在黑暗之中,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不久他们如何离开的问题。
这里是多么奇怪的一个世界。夏天过去,秋天到来,然后是严寒的冬天,冬天过去,又是可爱的春天。人们发现时间的流逝,是一个季节替换另一个季节的结果,没有任何事物能够久留。后来,这个女人又生了一个儿子,几年以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孩子们长大成人,去从事自己的事情;他们嬉戏玩耍,每天都能发现新的事物。他们有一个完整的奇妙世界供自己玩耍,这个世界拥有他们玩耍须用的一切东西,没有任何东西脆弱得令人担心只能作为玩具来玩。这个男人的双手因为在田间、树林中辛勤劳动结了一层厚厚的老茧,这个女人的容颜变得皱纹横生,开始衰老,走路也不像以前那样轻捷,但她的声调仍旧同以前一样柔和、一样优美悦耳。有一个晚上,她忙碌了一天之后,拖着疲劳的身体坐下,孩子们围坐在周围,她对他们说,“不久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们要去另外的世界,那里是我们的家。”孩子们露出惊奇的样子说,“妈妈,你在说什么?除了这个世界,还存在其他世界吗?”母亲和父亲相互望望,痛苦撕碎了他们的心。他们的母亲柔声地答道,“当然存在其他世界。”于是,母亲开始向她的孩子们讲述那些世界,与他们现在居住的这个完全不同。在那些世界里,一切事物都很广阔,都很奇妙,那
里没有黑夜,没有唱歌的树林,也没有任何争斗。孩子们围着她挤坐一团,聆听她讲故事。他们不时地抬头看看自己的父亲,好像是问,“妈妈给我们讲的,是真的吗?”他们的父亲坐在那里只是点头,陷入沉思,最年幼的儿子紧紧地坐在妈妈膝边,脸色显得苍白,眼睛放射出奇异的光环。最年长的儿子 12 岁坐得离母亲远些,凝视着远方。最后,他站起来走出屋子,走进黑夜之中。
母亲继续讲她的故事,孩子们专心致志地听着。她似乎是用茫然的眼神注视着某个很远的国度,她有时停下来,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记得了;停顿片刻之后,她又继续她的故事,但声调越来越弱。被烟灰覆盖的壁炉中的火焰摇曳着,照亮他们的脸孔,给温暖的房间增添了灼热的白光。父亲用手遮住眼睛,就这样,他们一直坐到深夜,谁也不动。后来,门被推开了,一股冷风吹进屋子,最年长的儿子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大鸟。鸟的胸脯还在淌血,这是他亲手捕杀的第一只鸟。他把它扔到火炉旁,死鸟就在那里散发着腥臭气味。尔后,他还是一句话不说,便走进里间屋子的一个黑暗角落里,躺下睡着了。
此刻一切都很平静。母亲讲完了她的故事,他们迷惑地你看着我我望着你,好像刚从梦中惊醒,然后凝视着躺在那里的死鸟,鲜红的血从它的胸部向外渗透,染红了它周围的地面。他们全都默默无声地站起来,上床睡觉了。
从那个夜晚以后,有一个时期谁都不讲话,每一个人都按自己的意志做事。夏天到了,野蜂在葱翠的草地里嗡嗡地飞翔,灌木丛被细细的春雨洗刷得郁郁葱葱,空气凉爽宜人。
有一天中午,这位母亲正坐在庭院里,最年幼的儿子走近她的身边,他脸色苍白,一声不响,然后要求母亲给他讲述别的世界的事情。母亲吃惊地看看他,“亲爱的,”她说,“我现在不能讲了,你瞧,天气多么好呀,你为何不和哥哥们到外边玩耍?”他悄悄离开母亲,然后哭了,不过,没有人知道。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要求过母亲,但是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双眼燃烧着奇异的光辉。一天早晨,他起不来床,只是躺着。日复一日,他静静地躺着,一句话也不能说,只是用奇异的眼眸凝视看天空。他们问他哪里疼痛,他们安慰他,不久就能到阳光下玩耍,欣赏即将绽开的美丽的鲜花。他不回答,仍是躺在那里,甚至像是望也不望他们。他的母亲守护在他身边,哭泣着问他,要不要把他所知道的一切美妙的事物讲给他听,然而他只是对她微笑。
一天晚上,他闭起双眼,死了。他们全部围绕在他身边,母亲把他的两只小手合十放在他的胸前。当夜暮降临,他们在黑暗的屋子里挤坐在一起,低声谈论他。他们说,他离开了这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那是一个更美更幸福的世界;不过,他们这么说时,心情沉重,唉声叹气。最后,他们全都惶恐迷惑地走开了,留他一人躺在那里,在寒冷中无人理睬。
次日凌晨,他们把他掩埋在泥土里。草地散发芳香,阳光温煦照耀,到处充满了温暖。这位母亲说,“他再也不在这里了。”他的墓地附近的一株玫瑰树开满了鲜花。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流逝过去。母亲经常于下午时分坐在他的墓地上,望着遮住了一切的高山。父亲只要路过他的墓地,总要在墓旁停留片刻,但是他们的孩子们都不走近它,因为它与大地上的任何地方都
不一样。
两个男孩子长成了高大魁梧的小伙子,但是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却开始衰老凋谢。他们的头发开始灰白,腰部变得佝偻,然而却显得平静与端庄。这位父亲依旧带两个儿子外出守猎,不过遇到凶猛危险的野兽时,就得由两个儿子对付了。母亲年事已高,每天坐在屋子外面,当听见他们归来的声音,就用双手四下摸索。此时她的视力已经很模糊,只有日照正午时,她才能看得见东西,其余时间,她感到周围一片黑暗,她常常问为什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在一个秋天的日子,她走进屋子,躺了下来,倾听室外的风声,宛如回忆遥远的往事。这个男人坐在她的身旁,一起谈论起来,如同他们又一次的独自拥有这个世界,她变得非常虚弱,但是一种内在的灵光焕发了她的容颜。一天晚上,她用逐渐微弱的声音对他们说,“现在,我想离开这个世界,我在这个世界上度过了我的一生,我要回到我的家去了。”她说完之后,死了。他们把她掩埋在泥土里,她独自躺在那里长眠了。
冬天又到了,而且很冷。老人不再外出。只坐在火炉旁。两个儿子带着捕杀的猎物回家,然后剁碎。老人一面翻动烤肉叉上的肉块,一面注视兽肉下面渐渐烧得通红的火苗。当春天回来时,他走出房子,望着全都发育的树林和全都变绿的田野。他每到一处就要停留片刻,向它们点头示意,表示相识。他熟悉这里的一切,他停在花丛旁。他们第一个早晨到那里时他曾为他心爱的女人采摘过鲜花。他止步于猎具旁,发现那些猎具血迹斑斑,因为他的一个儿子使用过它们。之后,他回到屋里,躺了下来。当两个儿子站立在他临终的床前时.他对他们说,“现在我必须离开这个世界,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度完了我的一生,要离开它了。我们的家不在这里。”他握着两个儿子的手,一直握到死后才撒开。两个儿子遵照父亲之瞩,把他掩埋在泥上里,因为那是他希望的长眠之地。
如今两个老人都死了,两个儿子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好像将他们与某种根本不属于他们的某种东西维系在一起的一根绳索被砍断了似的,他们有了一种自由了的感觉。次日凌晨,他们起身走到室外的旷野里,闻着绿油油的树枝散发的芳香,饱尝昨夜雨后大地散发的气息。他们肩并肩向前走着,他们是两个身材高大魁梧的青年人,大地以养育他们为荣。对他们来说,生活正在开始,他们准备占据这个世界。
(刘明正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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