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陈同甫书

朱熹

方念久不闻动静,使至,忽辱手书,获闻近况,深以为喜。且承雅词下逮,郑重有加,副以蜀缣、佳果、吴笺,益见眷存之厚。顾衰病支离,霜露凄恻,无可称盛意者,第增愧作耳。“吃紧些儿”之句,尤荷高明假借之重,然鄙儒俗生,何足语此?咏叹以还,不知所以报也。

熹今年夏中粗似小康,涉秋两为乡人牵挽,蔬食请雨,积伤脾胃,遂不能食,食亦不化。中间调理,稍似复常,又为脚气发动,用药过冷,今遂大病,疲乏不可言。丹附乳石,平日不敢向口者,今皆杂进,尚未见效。意气摧颓,如日将暮,恐不得久为世上人矣。来谕衮衮,读之惘然,反复数过,尚不能该其本末,盖神思之衰落如此,况能往复上下其论哉!

向来读书,颇务精熟,中间亦幸了得数书,自谓略能窥见古人用心处,未觉千岁之为远。然亦无可告语者,时一思之,以自笑耳。其间一二有业未
就,今病,已矣,不能复成书矣。不知后世之子云、尧夫[1],复有能成吾志者否?然亦已置之,不能复措意间也。只今日用功夫养病之馀,却且收拾身心,从事于古人所谓小学者[2],以补前日粗疏脱略之咎,盖心庶几焉,而力或有所未能也。同甫闻之[3],当复见笑。然韩子所谓“敛退就新懦,趋营悼前猛”者[4]。区区故人之意,尚不能不以此有望于高明也。如何,如何?

此外,世俗是非毁誉,何足挂齿牙间?细读来书,似于此未能无小芥蒂也。大风吹倒亭子,却似天公会事发,彼洛阳亭馆,又何足深羡也?尝论孟

子“说大人,则藐之”[5]。孟子固未尝不畏大人,但藐其巍巍然者耳。辨得此心,即更掀却卧房,亦且露地睡,似此方是真大英雄人。然此一种英雄,却是从战战兢兢,临深履薄处做将出来。若是血气粗豪,却一点使不著也。

伯恭平时亦尝说及此否[6]?此公今日,何处得来,然其于朋友不肯尽情,亦使人不能无遗恨也。

《抱膝吟》久做不成。盖不合先寄陈、叶二诗来[7],田地都被占却,教人无下手处也。况今病思如此,是安能有好语道得老兄意中事耶!

承欲为武夷之游,甚慰所望。但此山冬寒夏热,不可居,惟春暖秋凉,红绿粉葩,霜清木脱,此两时节为胜游耳。今春才得一到而不暇宿,秋来以病未能再往,职事甚觉弛废。若得来春命驾,当往为数日款也。

但有一事处之不安,不敢不布闻。私居贫约,无由遣人往问动静,而发烦遣介存问生死,遂为故事。既又阙然不报,而坐受此过当之礼,虽兄不以为谴,而实非愚昧所敢安也。自此幸损此礼。因人入城时,以一二字附叔度、子约[8],俾转以来,亦足以道情愫,不为莫往莫来者矣[9]。如何,如何?

——《晦庵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六

[1]子云:扬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西汉文学家。尧夫:邵雍,字尧夫,共城人。北宋哲学家。

[2]小学:古人称文字训诂之学为小学。[3]同甫:陈同甫,陈亮字。[4]“敛退”二句:

见韩愈《秋怀》诗。[5]“说大人”二句:见《孟子·尽心下》。[6]伯恭:吕祖谦,字伯恭,

婺州人。南宋哲学家。与朱熹、张栻,称“东南三贤”。[7]陈、叶:指陈博良与叶适。二人均南宋学者。[8]叔度、子约:潘景宪字叔度,吕祖俭字子约,二人皆南宋学者,亦皆朱熹、陈亮

朋友。[9]莫往莫来:语出《诗经·邶风·终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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