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为墓志铭

徐渭

山阴徐渭者^[1]，少知慕古文词，及长益力。既而有慕于道，往从长沙公究王氏宗^[2]。谓：“道类禅。”又去叩于禅，久之，人稍许之。然文与道，终两无得也。贱而懒且直，故惮贵交似做，与众处不免袒褐似玩，人多病之，然傲与玩亦终两不得其情也。

生九岁，已能习为干禄文字，旷弃者十徐年。及悔学，又志迂阔，务博综，取经史诸家，虽琐至稗小，妄意穷极。每一思，废寝食，览则图谱满席间。故今齿垂四十五矣，籍于学宫者二十有六年，食于二十人中者，十有三年，举于乡者，八而不一售，人且争笑之，而已不为动。洋洋居穷巷，僦数

椽，储瓶粟者十年。一旦为少保胡公罗致幕府^[3]，典文章，数赴而数辞，投笔出门，使折简以招，卧不起，人争愚而危之，而己深以为安。其后公愈折节，等布衣，留者盖两期，赠金以数百计，食鱼而居庐，人争荣而安之，而已深以为危。至是忽自觅死，人谓渭文士且操洁，可无死；不知古文士以入幕操洁而死者众矣，乃渭则自死，孰与人死之？渭为人，度于义无所关时，辄疏纵，不为儒缚；一涉义所否，干耻诟、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故其死也，亲莫制，友莫解矣。尤不善治生，死之日无以葬，独馀书数千卷，浮磐二，研、剑、图画数，其所著诗文若干篇而已。剑、画先托市于乡人某，遗命促之，以资葬；著稿先为友人某持去。渭尝曰：“余读旁书，自谓别有得于《首楞严》^[4]、庄周、列御寇，若黄帝《素问》诸编，傥假以岁月，更用绎，当尽斥诸注者缪戾，标其旨以示后人；而于《素问》一书，尤自信而深奇。”将以此岁婚子妇，遂以母养付之。得尽游名山，起僵仆，逃物外，而今已矣。渭有过不肯掩，有不知，耻以为知，斯言盖不妄者。

初字文清，改文长，生正德辛已二月四日^[5]，夔州府同知讳鏓庶子也。生百日而公卒，养于嫡母苗宜人者十有四年，而夫人卒。依于伯兄讳淮者六年。为嘉靖庚子始籍于学、试于乡，蹶。赘于潘，妇翁，簿也，地属广阳江，随之客岭外者二年。归又二年，夏，伯兄死，冬，讼，失其死业。又一年冬，潘死，明年秋出僦居，始立学。又十年冬客于幕，凡五年罢。又四年而死，为嘉靖乙丑某日月。男子二：潘出曰枚；继出曰杜，才四岁。其祖系散见先公大人志中，不书。葬之所，为山阴木栅，其日月不知也，亦不书。铭曰：

杼全婴^[7]，疾完亮^[8]，可以无死，死伤谅；兢系固^[9]，允收邕^[10]，可以无生，生何赁？畏溺而投早嗤渭，既髡而刺迟怜融^[11]，孔微服^[12]，箕佯狂^[13]，三复《■民》，愧彼既明^[14]
——《徐文长集》卷二十六

[1]山阴：今浙江绍兴。[2]长沙公：季本，字明德，会稽人，曾往长沙知府。人称长沙公。师

事王守仁。王氏宗：指王守仁学派。[3]少保胡公：指胡宗宪。曾任浙江巡抚，东南军务总督大

臣，加少保。[4]首楞严：佛经名，全称为《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

内容为阐明心性本体。[5]正德辛已：正德十六年（1521）。正德，明武宗朱厚照年号。[6]
嘉靖乙丑：嘉靖四十四年（1565）。嘉靖，明世宗朱厚熜年号。[7]杼全婴：春秋时崔抒杀齐庄公，晏婴哭主尽礼，杼未加害于婴。[8]疾完亮：指宋辛弃疾救陈亮于大理寺狱事。[9]兢系固：指后汉洛阳令种兢捕班固下狱致死事。[10]允收邕：汉王允捕蔡邕下狱致死事。[11]融：孔融。东汉未，曾任北海相。为曹操所杀。[12]孔微服：孔子在宋，桓魋欲加害，孔子“微服而过宋”，化装为平民，偷越宋境。见《孟子·万章上》。[13]箕佯狂：商纣的叔父箕子，谏纣王，不听，于是披发佯狂。[14]既明：《诗经·大雅·烝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