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友人论门人书

顾炎武

伏承来教，勤勤恳恳，阂其年之衰暮，而悼其学之无传，其为意甚盛。然欲使之效曩者二三先生，招门徒，立名誉，以光显于世，则私心有所不顾也。若乃西汉之传经，弟子常千馀人，而位富者至公卿，下者亦为博士，以名其学，可不谓荣欤，而班史乃断之曰^[1]：“盖禄利之路然也。”^[2]故以夫于之门人，且学干禄。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3]而况于今日乎？

今之为禄利者，其无藉于经术也审矣。穷年所习不过应试之文，而问以本经，犹茫然不知为何语，盖举唐以来帖括之浅而又废之^[4]。其无意于学也，传之非一世矣，矧纳赀之例行，而目不识字者可为郡邑博士！惟贫而不能徙业者，百人之中尚有一二。读书而又皆躁竞之徒，欲速成以名于世，语
之以五经则不愿学，语之以白沙、阳明之语录^[5]，则欣然矣，以其袭而取之易也。其中小有才华者，颇好为诗，而今日之诗，亦可以不学而作。吾行天下见诗与语录之刻，堆几积案，殆于瓦釜雷鸣^[6]，而叩之以二南、雅颂之义^[7]，不能说也。于此时而将行吾之道，其谁从之？“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弄不为拙射变其毅率^[8]。”若拘众人之好而自贬其学，以来天下之人，而广其名誉，则是在道以从人，而我亦将有所不暇。惟是斯道之在天下，必有时而兴，而君子之教人有私淑艾者^[9]，虽去之百世而犹若同堂也。所著《日知录》三十馀卷^[10]，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惟多写数本以贻之同好，庶不为恶其害己者之所去，而有王者起，得以酌取焉，其亦可以毕区区之愿矣。

夫道之污隆，各以其时，若为己而不求名，则无不可以自勉。鄙哉硁硁所以异于今之先生者如此。高明何以教之！

——《四部丛刊》本《亭林诗文集》


[1]班史：指东汉班固所著《汉书》。[2]“盖禄利”句：语出《汉书·儒林传赞》。[3]“三年”三句：语见《论语·泰伯》。[4]帖括：唐代明经科试以“帖经”，考生取幽隐经文，编为歌诀，熟读记忆，以应付考试，称“帖括”。[5]白沙：陈献章，世称白沙先生，明代学者。阳明：王守仁，世称阳明先生，明代学者。[6]瓦釜雷鸣：楚辞《卜居》：“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喻庸俗之辈之噪于时。[7]二南、雅颂：指《诗经》之《周召》《召南》、《大雅》《小雅》和《颂》。[8]羿：后羿。古之善射者。毅率（音遣律）：弓弯拉开的程度。以上二句引自《孟子·尽心》。[9]艾者：指品学兼优的人。[10]日知录：顾炎武著。共三十二卷。所记为作者读书心得。内容涉及经义、政事、史地、文艺等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