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赋并序(原文及赏析)

【原文】: 余每观才上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

夫其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yán chī)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zhǔ)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dǎi)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他日殆可谓曲尽其妙。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尔。

伫(zhù)中区以玄览,颐(yí)情志于《典》《坟》。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lǐn)以怀霜,志眇眇(miǎo)而临云。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bīn)。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wù)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瞳胧(tóng lóng)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

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piān),若翰鸟缨缴(zhuó),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

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抱暑者咸叩,怀响者毕弹。

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

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jǔ yǔ)而不安。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始踯躅于(zhí zhú)燥吻,终流离于濡翰。

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

或操觚(gū)以率尔;或含毫而邈(miǎo)然。

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所钦。

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愈深;播芳蕤(ruí)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猋(biāo)竖,郁云起乎翰林。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俛(mǐn miǎn),当浅深而不让。

虽离方而遁圆,期穷形而尽相。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诗缘情而绮靡。

赋体物而浏亮。

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zhēn)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wěi yè)而谲诳。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

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yán)。暨(jì)音声之迭(diě)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之无常,因崎锜(qí qí)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秩序,故淟涊(tián niǎn)而不鲜。

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

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

考殿最于锱铢(zhū),定去留于毫芒。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

极无两致,尽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

或藻思绮合,清丽芊眠。炳若缛绣,凄若繁弦。

必所拟之不殊,暗乃合于曩(nǎng)篇。虽杼轴于予怀,怵(chù)他人之我先。

苟伤廉而愆(qiān)义,亦虽爱而必捐。

或苕(tiáo)发颖竖,离众绝致。

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

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dì)。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zhēn hù)之勿剪,亦蒙荣于集翠。

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



或托言于短韵,对穷迹而孤兴。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

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

或寄辞于瘁(cuì)音,言徒靡而弗华。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xiá)。

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

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

犹弦么(yāo)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

或奔放以谐合,务嘈(zá)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故声高而曲下。

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



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泛。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

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弦而遣声。

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

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练世情之常尤,识前修之所淑。

虽浚发于巧心,或受(chī)于拙目。

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龠(tuó yuè)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虽纷蔼于此世,嗟不盈于予掬。患挈(qiè)瓶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故踸踔(chěn zhuō)于短韵,放庸音以足曲。

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惧蒙尘于叩缶(fǒu),顾取笑乎鸣玉。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è),去不可止。

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葳蕤(wēi ruí)以馺遝(sà tà),唯毫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wù)若枯木,豁(huò)若涸(hé)流。揽营魂以探赜(zé),顿精爽而自求。

理翳翳(yì)而愈伏,思轧轧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

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

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gāi),通亿载而为津。

俯贻则于来叶,仰观象乎古人。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mǐn)。涂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

配沾润于云雨,象变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

【译文】: 我时常阅读才子的作品,私下里认为已经体会到他们在创作上的用心。

他们从事创作的用心不同,对于语言辞藻的安排运用,观点的阐述,诚然变化万千,但是文章的美丑好坏,还是可以分析评论的。每当个人从事创作时,更可以看到这种情景。常感苦恼的是,头脑中的文思不能确切地符合所要表现的事物;而写出来的文章又不能完全地表达构思时的意念。

这是因为知道怎样才能把文章写好并不怎么困难,而真正能写好文章却不是那么容易的缘故啊。所以我写《文赋》这篇文章,来叙述过去作家优秀作品,并借此探讨创作上的利害得失原因,以后写文章大概才可以尽情表现其中的奥妙了。至于借鉴前人的写作经验,犹如拿斧头砍制斧柄,所取的式样就在眼前,但落笔时的灵活变化,实在难于以语言表达。大概我能用文字表达出来的,都在这篇文章里面了。

久立天地宇宙之中,广泛深入地观察万物熟悉生活,同时也要从古代的经典着作中吸取精神营养。随着四季的推移变化便会感叹时光的流逝,看到万物的繁杂便就触发思绪纷纭;树叶在肃杀的秋天飘落使人心情悲伤,柔嫩的枝条在美好的春天抽出使人心情喜悦。想到寒霜就心意危惧肃然,对着云霞就志趣高远。歌颂先代累积的丰功美德,博览古代许多名作,喜爱那些文采华美的文章,有所感触,于是抛开书本,拿起笔来,姑且把自己的所感所思写成这篇文章。

写文章开始时,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深思熟虑,旁求博采,让自己的精神驰骋到八方极远的地方,让自己的心思遨游到八仞的高空。

最后文思到来的时候,思绪逐渐明晰起来,事物的面貌也随思绪而越来越清楚。到这时吸取了各种文章精华的液汁出来,含着六艺的香泽滋润作品。可以到天河里去安然浮游,也可以深入到渊泉里去浸润洗涤。有时感到吐辞艰涩,就像把上钩奔跑的游鱼从深渊里拉出来一样困难,有时感到辞藻联翩连续不绝,就像高飞中箭的鸟从云端里坠落下来一样迅速。

作品题材要收集古人还没有过的,作品的文采要撷取前人还未用到的。前人已经用过的辞意,就像早上已开过了的花一样已不新鲜了,不要因袭使用;前人没有用过的,就像晚上将要开的花蕾一样,要使它盛开,为之创新。

在动笔写作的片刻时间内,要纵观古今上下,在动笔写作的一眨眼功夫中,要横览四海内外。

构思成熟后,要确定表达的内容,按着次序安排布局。考虑准确的辞句,分别放在适当的位次上;同时要观察得全面,尽量掌握所要描写事物的形象和声音,都可采取形象化的手法表达出来,在写法上有的抓住基本要点由本及末,有如依枝发叶;有的刻画细节顺流探源,或是从深奥隐晦处入手,逐步阐述明白;或是从浅显易懂处着手,层层深入,文章的各种变化,有时像虎哮兽奔,有时像龙舞鸟散。有时行文顺利随手拈来就很妥贴,有时选词再三推敲还是互相抵触。尽力静下心来集中思索,将各种思绪概括地写成语言文字。这样就能把天地万物概括在自己的艺术形象之中,各种形象都可以描绘在笔下。

开始动笔的时候,反复徘徊,言辞停留在干燥的嘴唇边,写不出来;到了酝酿成熟,终于像津液般顺利地从笔下流出。文章的思想内容就像树木的主干,辞藻就像树木的枝条和花果;只有主干强壮,才能长出茂密的枝叶和结下繁盛的果实。如果文章的情(内容)与貌(表现形式)果然能够做到一致,那么文辞一定能够反映内容的一切变化。

文思一牵涉到快乐事情,作者自然一定会发出笑声,文章正在写悲哀的事情,作者不知不觉间已发出了叹息声。

有时拿起木简(纸)不经意地就写了出来;有时却含着笔呆想,茫然难定写些什么。

写作这种事业,实在含有乐趣,它本是圣贤所看重的。

它是循探虚无而索取实有,叩击寂寞(无声)而求有声(即通过虚构、想像产生有声有色的文章)。在一尺长的素绢上所写的短文中蕴含着作者广阔的思想,这丰富的感情都从寸心中吐露出来。

所以令人可歌可泣。言词引申扩张开来就会使内容和意境更为广阔;思想进一步探索钻研,就能进入更深的领域。文采优美就像花香远播,青枝秀发。作品的气势和明丽,犹如风入高空,云生树林。



各种文体千差万别,世间事物不能用统一的尺度加以衡量。纷繁杂乱,变化迅速,即使想形容它们,也难得真切描写出它们的情状。文意就如建筑房屋的蓝图,文辞就像各类工人;匠师只有掌握了蓝图,才能根据需要,指挥工人实现自己的技能。言辞的丰富和贫乏在于作者是否努力去寻求、创造,至于当浅当深,则应以文意而作出恰当选择。

有时虽然超出了写作的法度,但为了把形象充分鲜明地表现出来,还是可以的。所以喜欢富丽文采的就以堆砌华丽的辞藻为尚;喜欢把内心的思想感情充分表现的就以语言贴切为贵;喜欢对事物寻根问底的不怕讨论得深入细致;思想畅达的,观察和思考十分广阔,诗因情而发所以语言细腻优美。

赋是铺叙事物的,所以要清楚响亮。碑文是用来记功德的,所以要措辞适当与其人相称。

诔文是用来表示对死者哀悼的,所以要缠绵悲伤 铭文是用来记功的,所以要意深而文省,简洁而润泽。箴是用来讽刺得失的,所以词气要抑扬转折、清晰有力。

颂文是用来歌功颂德的,所以要文气舒和,辞采富丽。论文是用以评论是非、褒贬功过的,所以要逻辑精密,说理深刻独到,语言明朗流畅。

奏章是向君主陈情叙事的,所以要平正透彻,用词要从容得体。说是用来和别人辩论、说服别人的,所以要语言锋利,说得有理有据。

以上这些方面,虽然是各种文体的差别,但却也有共同的要求,那就是不要偏离正道,防止走向极端。总之只要辞能达意,把道理说清楚就行了,所以篇幅冗长是不可取的。

那文章所描写的事物是多姿多态的,因而文章格式也应当是屡屡变化的。立意要新颖,遣辞造句要注重修饰。

至于声调的互相协调,就像五色调配得当而显得更鲜艳一样。虽然音调变化多端,本来不容配置得当,如果能掌握其变化的规律,了解安排的次序,这样就会像把泉水引入河流那样密合无间。

如果不按变化的规律把它们凑合在一起,那就会颠倒混乱。犹如颜色乱涂,就会污浊而不鲜艳。

有时后面的辞句与前面的文章发生抵触,或是前面的话同后面的话相重复;或是语气不好,而文意还中肯;或是辞句顺美,而内容歪曲。去掉这些毛病就辞意俱佳。

如果让它们勉强凑合就两败俱伤。选辞立意必须严格认真,在很轻微的地方也要分清高下,在极细小的问题上也要分别取舍。衡量一下自己创作的文章,如果辞、意尚有不相称的地方,一定要修改纠正,求其十分妥贴。

有的文章辞句很多,道理丰富,但主旨却不能明确表达。

尽管说理纷繁,不可有两个主题;尽管辞句很多,要恰到好处,不要多余的语言。要用简短的一句话或一段话,突出中心要点,这就是全篇中的警句。

虽然通篇辞句很有条理,但必须要靠这些警句才能发挥作用。这样确能取得很好的成效,少产生一些毛病,所以文章站得住,就不必再改动了。



有的作品辞、藻、文思富丽,有如锦绣的会合,清新美丽,光色鲜明。

文辞美丽像彩绣一样灿烂夺目;感情真切动人,像激越乐调一样叩人心弦。

一定是撰写的没有特色,思路相近,于是就和前人的作品暗中相和了。这些作品虽然出自自己的内心,有些文辞恐怕是别人先前已经用过了。

如果属于有伤廉耻违反道义的行为(指抄袭别人的作品),虽然自己很喜爱也必须抛弃不用。

有些意境、佳句如芦花开放禾穗秀出,在一篇之中超群出众而具有绝妙的风致。这些意境、佳句有如影子,则不是形体所能追逐的,有如声音,则回响所难系留的。这些佳句在文章中是孤立突出地峙立在众辞之中,不是一般语句所能配合加以表达的。

不能为佳句找到相配合的,心志就安不下来,想要将此佳句舍弃不用又犹豫不决。这些佳句能使文章生色,就像石中藏有美玉,山岭就光辉,水中含有珍珠,整条河流就秀媚一样。

又如那不好的榛木楛附之所以没被剪伐;也是由于沾光于翡翠鸟栖在树上一样。文中的佳句又像俗曲《下里巴人》,把它和高雅的《阳春白雪》在一起演奏,也可增加文章的奇异壮美。



有时几句话写成短文,面对所写的对象,孤立空虚联缀不起来。

向下看感到寂寞而无相称之语,往上看又感到空廓无边。这犹如独张偏侧之弦,即使弹出清越的声音,也因为没有应和弹不成曲调。

有时写些凄苦的辞句,语言空有优美却无光华。

将美的丑的混成一体,反而连累好的而成为缺陷。这就像在堂下演奏的管声吹奏得太快,所以虽然和堂上的歌声相应,却不和谐。

有的作品不顾思想内容而求新奇,只在语言形式上寻虚而逐微。语言缺少真实感情,辞句飘浮空泛,而没有着落。

这犹如弦细而调急,弹出的声音短促,虽然和谐,然而不能感动人。

有的就像那种奔驰放纵的音乐,以迎合世俗所好,力求声调浮艳而妖冶。

这仅只为了满足流俗的喜欢,即使它声音高亢,其格调却是低级的。这才明白《防露》与《桑间》这类乐曲,虽然悲切感人却不雅正。



有的文章清淡平静而不浮艳,删去那些描写和修饰,这种文章滋味清淡就同大羹没有调上五味,音响单纯又像古乐质朴得清散而不紧密。虽然一人唱,三人随着应和,倒是古雅了,却不优美。



至于文章体制的繁简,文势的抑扬起伏,上下结构的形成,要因事制宜,适应情况而变化,这是很曲折复杂微妙的。有的言辞拙直而所喻巧妙,道理深刻;有的义理质朴而言辞轻浮;有的袭用典故而越见新意;有的出于庸俗沉浊反更清雅。

有的一看就能知道,有的要仔细研究才能领会。这种变化,好像跳舞的人随着音乐的节拍而扬袖起舞,好像唱歌的人应合曲调放声歌唱一样。这大概就是轮扁所说的“口不能言”的那种情形,也不是浮华的言辞所能道出其中奥妙的。

所有这些写文章的规律,我都牢牢铭记在心。

在注意熟悉现代人写作的缺点时,也要认识前贤的优点长处。虽是精心之作,有时却可能遭受庸俗无知者的耻笑和非议。

有如琼花、玉藻一样的优秀作品,就像田野中的豆子,只有勤奋的人才能采得;又像风箱排出的空气,没有穷尽,与天地同存。世上的优秀作品尽管很多,可惜我所得到的还不满一小捧。我忧虑的是才思经常枯竭,所苦的是很难找到优美的言辞写成文章。所以刚写几句短文就写不下去了。只好用平庸的语言来拼凑成篇。勉强写成一篇文章后常常很遗憾,哪里还会感到自足呢!深怕写不好文章被时贤所取笑,就像瓦质乐器蒙上尘土发出粗劣的声音,必然会被发音很美的玉磬所耻笑一样。



假若写作灵感到来,文思通畅的时候,来时不可阻挡,去时也不能留住。文思失去的时候,就像光影的消失,到来的时候,就像声响的突起。当灵感被触动的时候,文思为什么多得那样理也理不清?心中的思绪如风似的从胸中刮起,言辞像泉水似的从口中流出。这时只要随笔挥写,就是丰富多彩的壮美文章。

其文采焕烂满目,其音韵泠泠盈耳。等到情思阻滞的时候,即使主观向往而心神不动,呆立枯竭得如枯树,空虚得像干了的河流一样没有生气。

竭尽心力去探索奥秘,又提起精神去寻求文思。但文理隐暗起来越想找却越找不到;文思阻塞就像抽丝一样很难引出来。

所以有时虽用尽心思,还足有许多不如意处,有时随意为之,缺点却很少。虽然写文章由我掌握,但却不是单靠主观努力所能搞得好的。所以我时常抚空怀而暗自慨叹,我实在不了解文思通畅和阻滞的原因何在。

至于说到文章的功用,宇宙中的万事万物的道理确实是靠着它来表达的。

所以有的文章,远至千万里可以不受阻隔使万物之理流传广泛,久至亿万年它可作沟通的津桥。有的文章,往下可以垂范于后世,往上可以效法于古人。凭借它可以振兴行将中断的文、武之道,利用它可以宣扬有益的社会风气不致泯灭。无论多么广泛的范围,多么精微的道理,文章都可以把它包括进去。

文章的教育感染力量,可以比得上滋润万物的云雨;又像变化莫测鬼神。文章可以刻于金石,配上音乐,使所描述的事迹得以广泛流传,与日更新。



。【评介】: 陆机是西晋着名的文学家,他除诗而外所着辞赋散文很多,其中《文赋》是一篇名作。

它是我国古代专门研究文学创作的最早论文之一,而且也是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文献,对魏晋南北朝时代文学理论的发展,起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文赋》是作者在总结前人写作经验的基础上又结合自己的体会写出来的,其目的是“论作文之利害所由”。它论述了文学理论的许多问题,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是第一篇完整而系统的文学创作论文。

《文赋》说:“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又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

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可见作者已认识到文学是思想感情的表达,而思想又来源于客观事物、现实生活,从而指出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之间的主从关系。作者认为进行文学创作必须观察万物,体验生活;研究前人作品可供取法借鉴;高尚的心志则是正确反映客观生活的主观条件,作家要等到有了充分生活素材和创作灵感时才能写出好作品来。在论述构思问题时,强调想像在创作中的重要作用。陆机主张作家在进行创作之前,必须“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这样,才能“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这样就为下一步“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打下基础,随心所欲,挥笔而成了。

在谈到造意遣辞时,作者提倡创新,反对因袭。《文赋》作者主张:“谢朝华于已披,启文秀于未振”,如果“暗合乎曩篇”,“亦虽爱而必捐”。

谈到意与辞的关系时,陆机认为意是主,辞是从,所以他说:“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辞藻应该为表现文意服务,所以又说:“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他反对不顾文意,一味追求辞藻末节的做法,认为这样的文章“言寡情而鲜爱”,虽然文辞和谐也不会感动人。他又认为文辞空洞的作品,有如白煮的肉汁,不能引人入胜。

文章最后谈到文思的通塞问题,陆机很有体会地说:“方天机之骏利”,思绪有如风发泉涌,“六情底滞”时,则如枯木涸流。

这些都是精辟的议论,确是经验之谈。陆机在《文赋》中总结出写作的关键:(1)创造警句,利用警句突出主题,主张“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2)必须注意避免辞意不称,而使辞意双美,主张“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3)贵在创新,反对因袭雷同。

他说:“虽抒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衍义,亦虽爱而必捐。”;(4)创造佳句使文章生色,以免全篇平淡无奇。

提倡:“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此外还要防止五种毛病:(1)篇幅短小,不足成文;(2)美丑混合,文不调谐;(3)重辞藻轻文意,流于空泛;(4)迎合时好,格调不高。

如:“徒悦目而偶俗,故声高而曲下。”;(5)清空疏缓,缺乏真情。

如《文赋》所说:“阙大羹之遗味,同朱弦之清泛。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

”最后还谈到写文章的作用等问题。他认为文章可以“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俯贻则于来叶,仰观象乎古人。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

说明文章对人类的文化与思想起承前启后的作用,文章的功用能辅助政教,改变风俗。



此外,陆机在《文赋》中,还发展了曹丕的文体论,他把文体从曹丕的四类(奏议、书论、铭诔和诗赋)细分为诗、赋、碑、诔、铭、箴、颂、议、奏、说十体,并从内容和风格上说明了各种文体的特征。陆机还正确地认识了文学作品的各种体裁应该决定于所描写事物本身的形态,所以他说:“休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又说:“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这些论点都是很珍贵的。对于我们今天的创作也是有指导意义的。

《文赋》虽然论述了“物”、“意”、“文”三者的辩证关系,但“物”的范围却太小,陆机《文赋》中的所指的客观现实,偏重于自然景物,崇尚自然,由于历史的局限,他还没有认识到社会生活才是文学创作的唯一源泉。

又由于他企图通过一篇文章来全面论述文学创作上的各种问题,因此只有一般性的泛论,并且只偏重于创作方法方面,对创作中的主要问题还缺乏深入探讨。所以刘勰在《文心雕龙·总术》篇批评它:“泛论纤悉,而实体未该”,又在《文心雕龙·序志》篇批评说:“巧而碎乱”,都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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