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的故事

我希望你们能够接受这种写法。读得耐心点。小说也应该有各种各样的写法。我是一直采用各种各样写法的。

——作者

林东是我的朋友。林东是个中学生。林东功课好,所以考取的重点中学是市重点。林东考取市重点以后开始一直没有名列前茅过,名列前茅是指前三名,但现在开始有时名列前茅了,现在他是初三。他没有名列前茅时他父亲说,林东,我告诉你哦,你不要喇叭腔,一直不名列前茅!林东说,我知道了。林东家在我家隔壁,他们是四十六号,我是四十七号。

林东的父亲是我小学同学中学同学,我们的中学就是现在林东的中学。林东的父亲叫林应成。林东的父亲和我是“老三届”,“老三届”是怎么回事我就不解释了,你们去问你们的父母、你们的老师、你们的父母的父母吧,所以他到黑龙江当知青我到上海郊区农场当知青。

林东生出来时,我刚刚考进大学,林东的父亲对我说,小毛头生出来了,蛮好玩的,后来我就去看了,帮小毛头买了一套新衣服,林东的父亲对着闭着眼睛的小毛头说,以后长大了像梅叔叔一样也上大学哦。我说,什么,叫我梅叔叔,到底是我大还是你大?林东的父亲说,当然是他大,怎么会是我大,结果发现真的是他大,他九月份出生,我十一月份出生,所以林东就叫我梅叔叔了。林东考中学时,他父亲说,你帮林东复习复习语文吧,帮他看看作文。我说好的,但是我一点也没有把握的哦,现在的语文跟我们老早不一样,作文的标准也跟我在大学里学的不一样,大学是大学,小学是小学。我对林东说,你还是要照老师讲的去做去写,否则考试会豁边的。林东说,我知道。林东没有豁边。林东考取了市重点。林东后来到了圣诞节就想到给我寄卡了。卡上的署名是:你的朋友林东。我也给他寄卡,署名是:你的朋友梅子涵。林东长得比较高。林东有时戴眼镜,有时不戴眼镜。林东上学骑一辆山地车。林东原来上学骑的是一辆旧“永久”,被偷掉了,就买了一辆山地车。林东说,肯定还要被偷掉,现在偷自行车的人多得不得了。林东不打篮球。林东的父亲上中学时最喜欢打篮球。林东的父亲打篮球喜欢独吞,动作是蛮花的,但投不中。跟人家班级比赛时,我们在边上看,总要说,臭哦,林应成,又独吞,投么投不中!林东说什么时候有空打篮球,学校里搞卷子轰炸。他们学校现在是市里最好的几所重点中学之一,他们老师说,我们靠什么,就靠卷子轰炸,做卷子!做卷子!你们别喊怎么卷子这么多,别喊,喊个屁呵。你们考高考中想不想仍旧进市重点,想不想考大学全国重点大学,那好,就做。道理蛮简单的,再简单也没有了。我说,别说你们是这样,小繁子在上四年级已经是这样。小繁子是我女儿。小繁子现在没有时间再练钢琴了。除了要做多得昏过去的功课,还要上夜校,上星期天的学校。区里的进修学院上,少年科技站上,还要到一个黄老师家去上。提高班、尖子班、强化班、数学奥林匹克班。据说以后小学毕业考重点又跟你们那时不一样了,先学校考,再到你要考的那个重点中学考,卷子由重点中学出,出奥林匹克的,出匹林奥克的,他们才不管你学过没学过。我说,不过你的确要争取高中继续进市重点,要争取考上大学、全国重点大学。林东说,他父亲说如果他考不取,就杀了他,然后同归于尽。如果他考不取,他(林东)不跳楼,他(林东父亲)也会跳楼。我说,他这是乱说的,林应成这个瘪三专门乱说。林东说,他不是乱说的也没有关系,我反正不可能考不取。我说,你这样非常潇洒。

林东每天喝两瓶牛奶。林东的午餐是在学校吃“宰宰”盒饭。林东听外语是用一只东芝的Walkman。林东在家里做家务最多是上学时顺便拎一只装垃圾的马夹袋扔进经过路上的垃圾箱里。林东口袋里有皮夹子,皮夹子里始终有零花钱,不是一块二块五块十块,而是十五块二十块三十块四十块……但是林东不同意他父亲说:你们现在不要大幸福哦。林东说,我们幸福个屁啦。

林东说,我爸爸喜欢对我说,你们现在不要太幸福哦。他这样说,是指我每天喝两瓶牛奶,是指交学费书费各种各样稀里糊涂的费他从不拖欠,还要交费到“前进”读NEW—CON,星期天上“民进”班听课,每个月不知要交掉多少钱;是指我中午吃“荤莘”盒饭,晚上的菜往往丰富多样,有时还有可乐、汽水、啤酒;是指我有很多衣服,(林应成在商店里碰见我,他指指一件墨绿色的皮茄克对我说,想帮林东买。我说帮帮忙了林应城,九百多块钱哦,林东还要长高,他有得长,你买了,他很快就会嫌小。)是指我有山地车,身上总有零花钱,家里总有吃不完的东西,我妈妈还要老烧一锅八宝粥,里面放桂圆肉、核桃肉、红枣、拘杞、白糯米、黑糯米、花生米、松仁、莲心、赤豆、白云豆、红云豆,我妈妈说,你来看看,这已经不是外面卖的八宝粥,而是十二宝粥了,营养得不得了。

我说,比起我们小时候,你们当然不要太幸福了,你们这些小赤佬不要没有良心。

我知道林东说幸福个屁啦是指读书读得要死掉。是指玩的时间也没有。是指看电视的时间也没有。是指放暑假放寒假林应成还跟在后面喊,抓紧点抓紧点林东;林东,你给我抓紧点抓紧点哦!就像梅子涵跟在小繁子后面喊,抓紧点抓紧点小繁子;小繁子,你给我抓紧点抓紧点好不好!小繁子就偷偷地说,有毛病的。我说,你说谁有毛病呵?我说,你以后不准说大人有毛病知道吗,小繁子说知道了。

林东说,你们小时候,学校可以申请减免费的是吗,我说,是的。林东说他爸爸就申请的。我说,那时候,书费三块,学费六块,乱七八糟的费一分钱不收。林东说,九块钱还要减免呵!我说你这个朋友不懂。

林东说,你们小时候,早晨总是吃泡饭咸菜是吧。我说有时也吃大饼油条豆腐浆。但那是偶尔的。大多数时候吃泡饭,吃咸菜、什锦酱菜、豆腐乳、萝卜干。没有牛奶。至少我是没有资格喝牛奶。订牛奶的人家很少很少的,喝两瓶牛奶不可想象。

我爸爸说,他肚子总是一会就饿了。你们班里有个女生叫俞敏,她爸爸是水产学院教授,坐在他隔壁一组,她每天课间时都要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馒头吃。我爸爸馋得要死,他就偷看。天天看,但她一次也没有看见他在偷看。

你爸爸简直和我英雄所见略同。你爸爸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也偷看,我坐在你爸爸隔壁一组,我要越过你爸爸他们一组看,那个馒头是二两的。不是精白粉的,是标准粉,标准粉懂吧,就是不白也不黑。我现在知道了,俞敏那时候的馒头肯定都是在水产学院的食堂里买的,大学食堂里都有馒头买,俞敏家是住在水产学院里的。

我说,你爸爸这个瘪三怎么天天看,我不是天天看的。

肚子的确是蛮饿的。咕——一声,咕——一声,一直在叫。有的时候第四节课还要上体育课。杨老师让我们高抬腿。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用力用力。他还让我们由校门口出发,沿双阳路跑到周家嘴路,拐变到隆昌路,再拐弯到控江路然后拐弯回到学校。他骑着自行车喊,加油加油,好的,加油——加油,速度出来了,蛮好,加油!他还让男生女生一起跑,打混仗,然后朝你喊,女同学追上来啦,小姑娘追上来啦。结果跑在最后面的是长豇豆沈伯华。我们说,沈伯华,你算了吧哦,跑不过小姑娘!沈伯华瘦得像长豇豆。

我还对林东说,我们那时,中午在学校吃饭的很少。那时,舍得让小孩在学校吃饭的人家很少。我们班只有俞敏他们几个吃。我们要奔回家。四百米速度就是这样练出来的。练脚劲。

我还对林东说,我们那时身上有一角钱就蛮心花怒放了,有两角钱就激动万分了。放学时,几个有一角钱和两角钱的男生一起到对面店里吃八分钱一碗的阳春面。把桌子上的醋倒光,把桌子上的辣椒也倒光,像前世没吃过一样,哪个像你们这样潇洒哦,走过来买一根一块钱的冷饮,走过去又买一根一块钱的冷饮,钱多得不得了。

林东说,但是我认为,你们那时不是也蛮有劲吗,不要读书,不要考试,搞搞文化大革命,我爸爸说,人家一天到晚写大字报,他不写,他专门到外面去大串联,他到北京去过两次,他一共到外面大串联过四次。大串联的时候坐火车不要钱的是吧,我爸爸说,有的地方吃饭也不要钱的。

1966年初夏,文化大革命全面开始。初中升高中考试停止。高中考大学也停止。中学生们不上课了。他们开始造反。他们开始贴大字报。他们开始乘火车到外地去。就是所谓的大串联。他们就如此这样地干了两年革命,1968年开始毕业分配,有的进工厂,有的下乡上山去农村。关于这一些历吏,你们也最好详细地问一问你们的父母、老师以及一切知道的人。你们需要知道,否则你们就不明白什么叫大串联,看不懂写文化大革命的小说等。而作家是不可能老在作品里去解释它们的。

——作者

我说,大串联是蛮好玩的。但是不读书有什么好玩,你爸爸现在会说,文化大革命不读书,下乡上山,很好玩?要么他有神经病。你去问问所有的“老三届”,所有因为文化大革命而没能继续上学读大学的人,哪一个不抱怨得要死,不遗憾得要死,不一说起来就“唉唉”地叹气,恨不得一切都不算,重新开始一次。

你爸爸也绝对是这样的。他恨不得革命的历史车轮能倒转一次。他所谓的要杀你,要跳楼,其实就和他的“遗憾”等等有关系。我认为有关系。它是一种“情结”。就是说一个人曾经有过什么愿望、理想,因为什么原因没能实现,于是一直忘不了它、解不开它,一有机会就希望通过别的途径来寄托、满足、实现。就像我一定要小繁子将来考上北大、清华或者是我曾经考过的那个第一流大学一样。因为我没有考取。因为我后来上的那个大学没有什么名气。不是我没有水平,而是因为我和你爸爸都是初中毕业,没有上过高中的课。但是题目都是高中的。我拼命复习还是有的不懂。而且没有人教我应该怎样复习、怎样考试、有哪些注意事项。我在农场里一面劳动一面复习,乱复习。我甚至不知道考试前一定要少喝水或者干脆不喝水,否则考到一半可能要小便。如果你要出去小便,那么就不可以再进考场了。可我偏偏喝水了。而且没有少喝水。早晨吃的是昨天晚上在小卖部买的芝麻饼。早晨四点半就起床到场部乘场部的拖拉机到县里,等在考试的小学门口。没有别的东西吃只能吃芝麻饼。问题不在于吃芝麻饼。芝麻饼倒是还蛮好吃的,里面有枣泥,一角钱一个。问题是不能吃一口芝麻饼就喝一口军用水壶里的冷开水。我带了一军用水壶冷开水。吃一口喝一口。结果考到一半开始想小便了。其实进考场前我小过便的。我当时还想,把小便小掉,不要考到一半想小便了。宋明强他们当时还叫,把霉气小小掉,把霉气小小掉。宋明强也是我们一起的知青。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呵哟我要小便了怎么办!注意力开始有些飘离。两条腿赶紧夹牢。不能一直去想呵哟我要小便了怎么办,否则怎么做题目。是考数学。有一道题目不大懂,但想到要小使了就不敢老在上面停留,下面还有好几道题目。要不去想呵哟我要小便了是不可能的。小便要小出来的感觉越来越厉害,好像就在口口了。再也熬不住了,眼睛都开始迷乱起来,就要完全失掉控制。结果最后那道题看也没看,交掉卷子拉倒,拼命奔到厕所里。做好的题目都没验算过,而且还有两道题目没有做。宋明强考完了出来问我,你大概小便要小出来了是吧。我懊悔得要死,蛮好就让它小在裤子上的,这下考不取了。

还好,我后面几门功课拉了点分。后面几门考的时候,我一滴水也没有喝。

我没有考取那个第一流大学。所以我一定要小繁子将来考上。考上一个第一流大学。北大、清华。

我们不是都去当工人农民了吗,后来又怎么会考大学的呢,关于这一点,你们最好去问一下。我写我考试、小便要小出来这一段,是为了举例说明什么叫“情结”,对此,我觉得似乎要说明一下,我怕挑剔的评论家会说我好像有点离题。

——作者

是的,刚宣布升学考不考的时候,我们是有点蛮“激动”的。我还和鸡一起,在黑板上写热烈欢呼的标语。鸡叫段继良。鸡是他的绰号。他上体育课跳高喜欢用箭式,结果不知怎么大家就叫他鸡式了。后来又省略了“式”,变成鸡。鸡会写美术字。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就在黑板上写起“热烈欢呼”来。他写,我帮了勾线。我们后来还去游行。不是我和鸡两个人去游行,是整个班级游。整个初三、整个高三、整个学校。实际上那时整个上海整个中国的中学可能都游过。最多就是有的游的路短一点,有的游的路长一点,有的游了几条路就回来了。有的游了几条路还继续往前游,转一个很大的圈子然后才回来。我们好像是游到市政俯去了。我记得我们好像是游到市政俯去的。就是在现在的希尔顿宾馆附近。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我们十三点兮兮地喊了些什么口号。“中心思想”肯定是“热烈欢呼”和“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脑子全部坏掉了。其中北京最起劲。强烈要求停止升学考就是北京两个中学提出的,有一个还是女中,一帮小姑娘。

当时,我们高中志愿已经填好了,我填复旦附中,鸡好像也是填复旦附中,你爸爸是填本校,如果考,我们都有可能录取,但是我们却都要热烈欢呼考试不考了。

我们很纯洁我们很高尚是么。我们很幼稚是么。我们屁也不懂是么。我对林东说,你可以对现在的教育有意见、不满,但你不要说我们那时不能读书也蛮有劲,否则我也要说你是屁也懂。你根本不可能知道我们后来是何等想读书哦。我每次从农场到一个叫奉城的镇上去,明明有三条路,左面那条最近,中间的第二近,右面那条最远,可我却偏偏从右面的走,原因是右面的路上有一个中学,我可以从路边墙篱笆的洞洞眼里看见学校。教室、学生、操场、旗杆……

——作者

我说,林东,你不懂。

林东认为,但是无论如何,像他们现在这样读书,肯定是太过分了。

我说,我同意,绝对太过分!但是我问林东,人人都说现在的小孩没有童年,现在的学生负担太重,但是人人都在继续使他们的小孩没有童年,他们的小孩在学校读书还不够,他们还要领着他们的小孩乘车子到别处去读书,到进修学院读,到少年科技站读,到黄老师家读,到绿老师家读,到处读,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存在重点中学,存在区重点和市重点,存在重点大学,存在第一流大学和第二流大学、第三流大学和第四流大学,还有根本不能算大学的大学,存在你能考取大学而他却考不取大学的可能,是因为社会在竞争,什么都在竞争,所以小孩子读书也要竞争,是因为大家都想竞争,大家都想让自己的小孩超过别人的小孩,自己的小孩超过别人的小孩也就意味了自己有点超过别人,所以你如果只在学校读,不到别的地方去继续读,别人却仍旧会到别的地方去读,到处去读,如果你发现,我还是应该去读,否则会完蛋,结果你只得还是去读了,还是加入了那个鬼子拼命的行列。你不做卷子可以,你要轻松、愉快、有劲可以,但是如果你是一个要求上进的人,那么当别人不轻松、不有劲、鬼子拼命的时候,你也就不可能轻松……因为你会有压力。

你说是不是这样?

事情复杂得不得了,谁都难以解决,谁都难以一下子解决。

我建议林东,在事情没有改变之前,你只能这样去读,没有办法的。我就让小繁子这样去读,尽管我很心疼。我也给她喝两瓶牛奶。买很贵的虾很贵的鱼给她吃,使她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只能这样,别无选择。

——作者

林东不一定同意我的话。就像我自己也不一定同意我自己的话。小繁于对我说的类似的话则一直懵懵懂懂。她以后再长大些也可能不一定同意我的话。当然,也可能,以后林东和小繁子又都同意我的话了,认为我的话有道理。这等到以后再说吧。不急的。

林东没有抽过香烟。没有抽过香烟是林东自己说的。林东说抽香烟又不等于是男子汉。林东没闯过什么祸,不跟人打架。其实林东的手是蛮大的,肌肉也比较发达。我对林东说,一个男人,不能从来不打架,该打的时候还是要打,打输掉就打输掉,我在农场时就跟一个叫陈孟彪的打过,还跟一个叫乔老爷的打过,前两年,我还在桂林路的十字路口打呢,一个打俩,他们骑车碰了一个女同志,不但不道歉,反而争着争着就动手了。好吧,动手就动手吧,我可要路见不平了。那两个家伙是兄弟俩,当哥的年龄起码三十多了。我把当哥的脸打肿了,我的一只袖子管被拉得要掉下来。但是林东喝啤酒。甚至也能喝白酒。我上他们家吃饭,或是他们上我家吃饭,我们都要喝些啤酒。我说我们来干一杯,林东就举起杯子干了。林东喝啤酒风度很好,只喝两杯,面不改色。林东不跟邻居小姑娘说话,进门出门都是目不斜视。林东来我家,跟小繁子说话也只是三言两语。林东在学校里跟不跟小姑娘说话我没问。林东对学校的情况往往都不知道,譬如我问他体育教研室的杨老师还在不在,他说不知道。我问他传达室有没有一个叫老孟的,是苏北人,人不凶的,嘴巴里有一颗金牙齿,他说不知道,他说传达室里有好几个人。我说,你们学校里有特级教师吗,现在不少学校有特级教师,他说不知道,他说好像有的吧。林东不看通俗小说。他不是说什么时候有空看那种东西,而是说那种东西有什么看头。他有的时候会买一本很不错的书回来,有一次买了一本《永别了,武器》,是海明威写的,有一次买了一本《世界名犬宝典》,我看到了,一翻,相当好,结果也去买了一本。前些天,在楼下碰到,他说,他买了一套《世界散文随笔精品文库》,有俄罗斯卷、美国卷、法国卷、日本卷、德语国家卷、英国卷、拉美卷、东欧卷,一共八本。我说,多少钱,他说,五十八块七角。我说,你是用过年压岁钱买的是吗,他说,不用压岁钱用别的钱也够。后来,我在马楷书屋看到了这套书,很漂亮,俄罗斯卷叫《白天的星星》,英国卷叫《玫瑰树》,法国卷叫《那天夜里我看见了巴黎》,日本卷叫《四季的情趣》,美国卷叫《我有一个梦想》,拉美卷叫《我承认我历尽沧桑》,东欧卷叫《桔黄色,旅行中的奇妙瞬间》,德语国家卷叫《向情人坦白》,但是我却没舍得买。林东也是在马槽书屋买的。马槽书屋在后面钦州南路上。钦州南路开了一爿马槽书屋就是林东告诉我的。书屋老板是个退休的老师。林东说,他去买书,退休老师告诉他,耶稣就是诞生在马槽里的。

林东的故事很多,但是总该有一个结束的时候。

我想就到这儿结算了,因为我还有别的事。是的,我讲了半天,这些所谓的故事其实没有一个能算是故事,它们能算是什么故事!这就请你原谅了。再说,故事难道果真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得不得了?有一位非常著名的英国作家叫佛斯特,佛斯特说过以下的话:

“有些人除故事外一概不要——完完全全是原始性的好奇心使然——结果使我们其他的文学品味变得滑稽可笑。

故事……它只有一个优点:使读者想要知道下一步将发生什么。反过来说,它也只能有一个缺点:无能使读者想要知道下一步将发生什么。”

你认为佛斯特先生的话佛斯特同志的批评是不是有道理是不是值得考虑值得研究值得接受?

另外,我忘了说一件应该提一下的事,林东的山地车又被偷了。他说过,肯定还会被偷掉的。现在偷自行车的人不得了的多,请大家提高警惕。他是停在路边没锁上去买了一根冷饮就被偷掉了,一转身的时间。我说,才三月份,买什么冷饮!

鸡后来去了内地工厂。俞敏分配在被单厂。林东的父亲从黑龙江回来进了公交公司,在43路车站当调度。天天在喊“本班车/1950/方向/南浦大桥/4站停”的那个就是他。林应成没有读大学,鸡和俞敏也没有读大学,“老三届”没有读大学的很多。原因各种各样。基本的原因是文化大革命。问我是不是小便要小出来的宋明强考取了华东师大,他是高中生。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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