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瑾如
14岁那年,阿爹说要教我使用火器。
最常用的火器要数猎枪。阿爹使的是老式猎枪——土铳。这土铳之所以
“土”,就是弹——药——底火是分开的。用小牛角杯量出一定分量的火药填进枪筒,再放进一定规格、数量的铁砂或铅丸。为了安全,底火要到开枪前临时按上。土铳的底火既不能碰撞挤压,又不能见火见水,阿爹巧妙地把它们叠起来放在耳朵的外廓里。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天刚蒙蒙亮,阿爹就喊醒我背着土铳上山了。我们在山道上走着,随着天慢慢放亮,山林间开始热闹起来:那些平时不大见踪的野鸡、斑鸠、竹鸟、松鼠,还有许多我一下子叫不出名儿来的小鸟兽,这时正大摇大摆地在林间、树上嬉闹呢。我正要举枪,被阿爹拦着了。他在我耳边说:“凡是能飞的,最好在它刚起飞的时候打。这时它速度慢,相对面积大,好瞄;而且只要中了霰弹中的一粒铁砂,它就会掉下来摔昏,你看”
他从地上抓起一块小石头,向林间甩去,“扑啦啦”,几道影子冲天而起。阿爹一扣扳机,“别啊——”一声响过,“扑通、扑通”掉下来几只野禽。
“懂了吗?”
“懂了。”
我们捡起猎物又转过了几道山弯,阿爹突然拉拉我的衣角悄声说:“准备。”
他说着就捡起一块石头甩过去。前面不远的草丛里“哗啦啦”就窜起几只大山鸡。我一惊,退了一步。
“开枪!”阿爹大喝一声。
我赶紧抬起枪口,对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的影子一搂扳机,“别——嗵”一声,山鸡没掉下来,我却被土铳的反冲力带了一跤。手中的铳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这鬼烧火棒土掉牙了还用,真是!”我抚着火辣辣的屁股蛋,直抽凉
气。
阿爹大怒:“我看你是根擀面杖,一窍不通。铳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爷爷用了一辈子,八面威风。”
他一边吼,一边扯着我耳朵把我提起来——“底火!底火!”我急得大叫。“什么?!”他顺手就是一个脖儿拐,“叫你放右耳,又错了!”
为这事,阿爹个把月不理我。妈妈出来说情,遭了白眼;奶奶说了话,他才接茬:“娘,火器,重兵也。脾气急躁者不可教,优柔寡断者不可教,浮滑卑琐者不可教,粗心大意者不可教。山伢子自己不争气。”
被阿爹这样一说,我暗地里较上了劲,背着爹打烂了好几顶旧帽子。几个月后,当我第一次将几只刚打到的山鸡抛在厨房的锅台边时,奶奶笑眯了
眼:
“要得,硬是比你爹强出一头。”
阿爹敲敲旱烟锅:“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好猎手可不是光打山鸡的。”话虽这么说,阿爹却对我亲热起来,并私下许愿,暑假里要带我进山打
野猪。
提起打野猪,我心里又激动又发憷。山里的庄稼人对野猪可恨啦。大野猪能在一个晚上糟蹋亩把地的山芋或玉米;几头野猪一来回,山坞田里的水稻就甭想收获。大野猪的撩牙像弯刀一样锋利,发起狠来能撞断碗口粗的大树。它的嗅觉、听觉又特别灵敏,人还在百十丈外,它就闻风而逃了。山里的猎手们见它没有不头痛的。但阿爹打野猪从来都没落空过。没人知道他是怎样打到的。我想,我可能要成为第一个知道阿爹猎野猪秘密的人了。
暑假转眼就到。一天阿爹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进屋就说:“山伢子收拾东西,后山湾村又闹野猪了。”
打猛兽先要踩坝子,就是看地形寻兽踪。当然阿爹是不会放过这个考我的机会的。为这个,我从5岁到13岁学弓弩时,没少吃“栗凿”。这次总算过关,我们分析这群野猪有四五头,大的有二三百斤,小的百十斤不等。阿爹的目标自然是那头最大的。我呢——
“这是第一次,你把把风、见识见识算了。”“不,我要等坝头。”
等坝头就是伏击。麂走山梁猪走湾,虎宿茅草狼窜坟冈。野兽的行走起居都有一定的规律。猎人常在野兽必经之道上伏击,这也是独当一面的活。“这可不是打鸟,没有把握不要开枪。”
阿爹和我选了一个十分理想的坝头,就退到山坞准备。
吃了点干粮,阿爹亲自擦枪、装药、上弹,又把备用弹药包好。然后拿出干净衣服要我到小溪里去洗澡。
“洗澡?”
“对,要把人味、火药味减到最低限度。”
今天是下弦月,我们泡在小溪里等月亮起山。月亮一露头,阿爹就催我:
“出发。”
“你呢?”
“别问了,你在坝头上能看到我。”
我上了坝头,这是一个绝妙的伏击点。我隐蔽在两块大石头后的草丛里,往下可以看见山下的稻田。
这时野猪没有出现,也不见阿爹的影子。四周一片寂静。大约是下半夜了,山间开始刮起一阵阵微风。咦!我突然发现随风起伏的稻浪中有黑乎乎的影子在钻动。野猪!我差点喊出声。不知什么时候野猪已经进田了。阿爹呢?我的心猛跳起来。渐渐地,野猪开始撒起欢来,还可以听见得意的哼哼声和吧嗒吧嗒嚼谷子的声音。
我正想从草丛中爬起,忽然见稻田中闪过一道红光。“轰隆”一声枪响,几头野猪从稻丛中一蹦而起,窜进了山坡的柴草中。紧接着就传来一声尖锐的唿哨,阿爹打招呼了。
我赶紧装上底火。这时坝头不远的柴草中就传来野猪“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我抬起枪口,只见一头野猪窜过来,长嘴两侧的獠牙闪着青光。我食指压上了扳机。野猪越来越近,到离坝头一丈多远的地方,我立即瞄准,扣
动扳机——“砰”的一声巨响,我眼前撒下了一片金星。
“咕隆咕隆!”什么东西滚下了山坡。我突然清醒过来,一跃而起:“打中了!打中了!爹——”
“装枪!”我听见山下阿爹在喊。
开枪以后立即要装弹,这是单响土铳最大的缺点,也是必须牢记的诀窍。
要不,遇上意外情况就糟了。我装好弹药,迫不及待地摸下山。
“别过来。”还没走近,阿爹就喊。
“野猪没死?”
“死了一大一小,有你的!”
“那我来看看。”
“不行。等我先过去,快把头转过去。听到没有?!”
我转过头,阿爹一阵风地从我身边走过。我悄悄别过头偷眼一看,呀!这这是怎么回事哟?阿爹赤身露体,浑身上下糊着厚厚的烂泥巴。
阿爹跑到小溪边“扑通”跳了下去。
直到阿爹仔仔细细洗好身子,穿上衣服,又美滋滋地抽上黄烟时,我还没回过神来。
“山伢子,”阿爹说,“穿着衣服不但有气味,走路也会发出声音,而且有时会被柴草挂住。”
我大梦初醒:“怪不得你跟着野猪进了田,我都没发现”“嘘——瞎嚷嚷什么,当心被人听见!我可是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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