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严格意义而言,“英雄化的喜剧”并不等同于“英雄喜剧”

  就严格意义而言,“英雄化的喜剧”并不等同于“英雄喜剧”。前者固然以后者为核心,但在其所涵盖的内容上又绝不仅限于此。正如宋之的在1939年所说:
  我们现在尤其需要喜剧型的英雄,在各战场上,有着不少的英雄在战斗着,他们的影响,强化了中华民族的复兴力量,这类英雄在喜剧里将是一把火,燃烧起民众们热烈的抗敌情绪,铸就了铁一般的民族再生力量。(注:《宋之的研究资料》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172页。173页。172页。172页。)
  在一大批英雄化的幽默喜剧中,作家更乐于表现的是那些作为人类盐中之盐的英雄们对于普通人的影响,他们试图表现的是更多的人走向英雄的过程和可能性。
  《等太太回来的时候》(1941)是丁西林唯一一部紧密配合政治现实问题的作品。剧中正直爱国的儿子刚从国外回到“孤岛”家里没几天,就毅然决定离开已经成为汉奸的父亲。他爱母亲,他唯一担心的是自己的出走对于多病的母亲心理上可能带来的打击。为了抗日事业,儿子最后决定将母子间的私情置诸一边。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爱国行动得到了母亲的充分理解。剧尾,深明大义的母亲带着儿子和小女儿一同离开了上海,准备投身于大后方抗日救国的行列。
  吴祖光的《少年游》(1944)是表现这方面内容最为典型的作品,同时也是英雄化喜剧当中的优秀之作。剧本主要表现四位女大学毕业生及其男友在北平沦陷时期的人生选择。姚舜英和周栩是全剧中带有传奇色彩的英雄人物,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在凶险的环境中从事着秘密工作。在他们的影响下,洪蔷开始反省自己过去那种任性好玩的生活。她在周栩和洋场阔少之间的选择早已越出了恋爱的范围,体现的是一种人生价值的重估和对于有意义人生的追求。为肺病所苦的董若仪,在现实的教育下,改变了悲观消极的生活态度。为了获取积极的人生,她宁愿死在寻找新生活的路上,而不愿苟活在北平的鬼蜮世界里。剧本最后,胜利完成了刺杀日酋任务的周栩带领剧中的革命者和进步分子离开北平,奔向了延安。
  无论《等太太回来的时候》中的儿子和母亲,还是《少年游》里的洪蔷和董若仪,他们在未来的生活和斗争中未必一定就能成为英雄,但至少可以肯定:只要他们能够始终同伟大的事业联系在一起,必将会缩短自己同英雄之间的距离,或者换句话说,事业的伟大将会使他们具备某些英雄主义的因素。
  值得指出的是,英雄化的喜剧在抒写英雄们对于多数人影响的过程中,对道德升华问题给予了相当的关注。英雄性不仅可以视为一种审美基本概念的变体,而且始终是一个道德概念。黑格尔在分析古希腊时代英雄性的时候,曾经指出在当时英雄形象中所包含着的某些非道德的因素:海格立斯曾在一夜强奸了第斯庇乌斯的50个女儿;他在清洗过奥吉亚斯牛栏之后,仅仅为了主人的违约就杀死了后者。黑格尔由此证明当时的英雄未必一定是那种“道德上的英雄”。(注:参见《朱光潜全集》第1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227~228页。海格立斯(Herkules)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但上述情况或许只是古代人野性崇拜的遗存,充其量能够说明的不过是古代的道德不同于今天的道德。不管怎么说,在现代中国意义上的英雄性和道德性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天然的联系。一个人之所以成为英雄,可能主要并不是因为他的德行,但是英雄在道德上或道德的某些方面必然具备着崇高的因素。这样,英雄化喜剧通过英雄主义精神的发散,不仅写出了进步的社会实践力量的不断壮大,而且也表现出了一场伟大战争中的民众普遍道德的迁善与升华。
  陈白尘的《秋收》(1941)、洪深的《包得行》(1939)和胡可的《喜相逢》(1949)等喜剧正是这样的作品。根据艾芜同名小说改编的《秋收》,叙述了三个国民党伤兵帮助当地抗属姜老太婆一家抢收稻子的故事,意在表现全民抗战新形势在一些抗日士兵当中所引发的新变化。《包得行》中的包占云是四川某地年轻的无业游民,由于看不惯内地的腐败而变得玩世不恭,但战争教育了他,最后使之踏上了保家卫国的征程。《喜相逢》中的解放军战士刘喜,拿走了俘虏的五万元法币,后来向班长坦白了错误,卸下了思想包袱,保证了道德上的完美。
  战争与道德的关系,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一方面,战争造成了人性的退化和兽性的泛滥,给人间带来了难以计数的惨剧和罪行;但在另一方面,它又以强有力的方式促成了人类对于自身的道德反省。尤其是在正义的战争中,志士仁人们的舍身取义、慷慨赴难的崇高精神必定会使愈来愈多的人跳出小我平庸的拘囿,完成道德上的净化和升华。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就是这样的战争。一方面是空前的破坏和灾难,一方面又是前所未有的进步和建树。亿万人民在创造英雄业绩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改造着自身,其中当然也包括着革命和进步民众的道德状况。这种道德的提高也正是宋之的所说的“民族再生力量”的一部分。英雄化喜剧对于这一方面的关注和艺术表现显然具有重要的意义。
  这种关于道德迁善的描写同时也给英雄化喜剧人物塑造方面带来了明显的影响。以夸张的方式去凸现人物的丑恶,并在这一艺术表现过程中不断对丑恶施以辛辣的针砭,是讽刺喜剧的基本手段。在机智化的幽默喜剧中,作家对人物往往持赞赏的态度,但他们赞赏的主要是人物机智可爱的方面。喜剧的人物塑造在世态化的幽默喜剧中达到了相当的深度。然而这种深度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环境对于人物的影响实现的,而环境不可避免地具有相对稳定的一面。可见在上述类型的喜剧中,人物的性格大体处于静止的状态,即便是在一些优秀的作品中,作家所做的也只是对于给定性格多方面的揭示或展示,性格本身仍是一种常数。而在我们提到的这类英雄化作品中,情况发生了变化。道德的迁善必然导致性格的发展,包占云从最初的玩世不恭到后来肩负起自己对国家和亲人的责任正是对此很好的说明。应当承认,英雄化喜剧在塑造性格变化方面所取得的总体成就是值得怀疑的,但尽管如此,其有关这一方面的描写,即便算不上是对中国现代喜剧的重大贡献,也完全算得上是对中国现代喜剧的重要启示。
  在英雄化喜剧里,还有一类作品,它们直接表现的虽然并不是社会的公民生活,但即便是在日常生活领域的艺术表现中,人们仍然能够发现那种英雄化的内在特征。这类喜剧里较为成功因而也较有代表性的作品是石华父的《职业妇女》(1941)、李健吾的《青春》(1948)、鲁思的《十字街头》(1944)等。相对于英雄化取向的轴心部分而言,这些喜剧其实是一种带有边缘性质的作品,它们一般带有由世态化向英雄化过渡的痕迹。然而,值得深思的是,英雄化取向在这种边缘领域却取得了更为显着的艺术成就。
  《职业妇女》中,女主人公张凤来为了实践自己的女权主张,不仅在机关里隐瞒了自己已经结婚的事实,而且巧妙而机智地捉弄了上司——作为男性和权力象征的方维德局长。表现中国都市妇女的生活状况,是杨绛喜剧的重要内容。我们不妨将《职业妇女》与之作一番对比。在最终意义上,杨绛喜剧中所有的女性都是被动的。周老太如此,李君玉如此,受过“五四”新思潮影响的张太太亦如此。赵祖荫夫人和赵祖懋夫人的争宠与固宠,说穿了,无非是男性中心社会传统的折光。即便是个性很强的张燕华也难以离开男性而独立,正因为她社会地位的改变要通过对于男性的选择来实现,所以她最后的“征服命运”也只能从“督促”丈夫的“改造”开始。可见在这些形象中,女人始终是不能单独面对世界的。然而在这一点上,张凤来是不同的。隐瞒结婚已经两个月的事实,固然是为了对付方局长的性别歧视,但对张凤来似乎还有别的含意。“张小姐”和“王太太”并非仅仅是称谓的不同,前者抹杀掉的是王道本作为丈夫的存在。王道本抱怨说:“你看我们两个谁是胜利者,谁是被压迫的,自从结了婚,我一直没有出头过”。张凤来对此的回答是:“这你不能怪我,只能怪我们的局长,他逼得我把你藏起来的。”其中“我把你”三个字明显地点染出说话人作为女性的自得,因为她不仅是独立的,而且是主动的。更可贵的是,张凤来对于女性力量的认识是同其理性的自觉相联系的。她说:
  国家愈是多难的时候,愈是我们妇女翻身的好机会,因为表现我们事业的机会也多了。这样男女斗争着,抢着事业做,不但我们自身的地位提高了,连社会也可以不断地进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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