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经常到邻近阿婆家去玩
我小的时候,经常到邻近阿婆家去玩。阿婆姓许,村里人都叫她许好人。阿婆七十多岁了,精瘦,满头花发。腰板却还挺拔,只是在我的记忆里,她的左腿走路时,老是一瘸一拐的。阿婆没有子嗣,孤零零的,对我们这些小孩子特别亲热。 她家的院子不大,正房和厢房都是用泥胚子筑成的,历经多少年的风吹雨打和烟熏火燎,又破又黑。院子里光秃秃的土地面上,醒人眼目的只有一棵枝叶婆娑的老枣树。老枣树被阿婆称呼“老伴”,我那时幼小,不懂所以然。我只知道,每当枣树上结满了翠珍珠一样的枣子,我就跑到树下仰望,口角不知不觉流淌下涎水。阿婆一向慈祥,可是唯独为这颗枣树对人特别严厉,苛刻。她严禁我们这些孩子自己偷摘果实。她虽然不会责打我们,但她一定会向我们的家人告状,久而久之,我们都不敢贸然行窃她心爱的枣子。不过,阿婆每见到我站在树下流口涎水,就忍不住自己去树上摘下一捧枣子,然后叫我到她阴暗的客厅里去吃个够。 那棵树,我仔细观察过,它主干笔直没什么特别的,但主干之上,它蜿蜒分出出两根侧枝,侧枝上又生细枝,枝上又缀满碧玉,远观就像是两只手合拢着,但我仍然不懂阿婆为何那么关照这棵树。 我小时候顽皮。经常清晨或者傍晚,自个儿悄悄地溜到阿婆院子里,偷看她在忙什么。记不清多少次了,我蹑手蹑脚从她背后靠近,她茫然不觉地背靠着那棵枣树,嘴里喃喃着说些什么。好像她在说老伴怎样怎样。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突然尖起嗓子大叫一声,看到她身子一抖,我立即掉头逃窜。背后传来她气咻咻的叫骂声:“坏东西!小心叫我逮住打断腿!”我欺她腿瘸,大笑着回应道:“你撵不上撵不上······” 虽然我经常招惹她,但是她还是时不时地将一些好吃的东西送给我吃,不仅我,还有许多和我同龄的孩子。她特别喜欢孩子,大概是没有亲生骨肉的缘故。 直到有一天,她家的院子突然热闹起来。我站在自己家门口,看着许多年轻人簇拥着一位留着胡子的老头在院子里忙来忙去。我小心翼翼蹭上去,看见阿婆背对着门口,正嘤嘤的哭泣。我小心的问道:“阿婆,谁来了,你怎么哭了?那个老头是谁?”阿婆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继续哭着。 过了几天,我终于知道了,那留须老头原来是她失散50年的丈夫。我听长辈们说,阿婆那年刚嫁过门,她的丈夫就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去充军,从此杳无音信,不知死活下落。直到80年末,大陆与台湾可以探亲,从海峡那边飞过来一封寻亲的信,阿婆才知道她丈夫还好好活着。阿婆让外甥女与自己丈夫取得了联系,老头决定回家看看。 我已记不大清阿婆丈夫的模样,只记得他留着长长的胡须,高个子,说话有些异乡口音。但我记忆最深的是,他回家来后,脚上总是穿着一双白底黑帮的老式布鞋。 阿婆的丈夫带来了一大家人,有他台湾的妻子,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阿婆自此天天忙碌的像只陀螺,为他们洗衣烧饭。阿婆说,这是乡下,怕他们都住不惯。 自从阿婆的丈夫回来,我就怯生生的不敢再去招惹她。偶尔也去玩过几次,只在她家大门口转几圈就跑掉了。可有一次,我听到了他们的秘密。那是个夏日的黄昏,我又调皮的蹭到她家的大门口,向里面张望。只见阿婆和她丈夫围着那棵枣树面对面坐着说话。我听到阿婆说:“咱们的孩子也50岁了,你说咱们能不老吗?”“是啊。”老头叹了口气,说道:“这棵枣树是我离家前咱们手把手栽上的,那时我说,希望你早生孩子。”“呵呵”阿婆笑了下,“我没给你生个孩子,可是我们这枣树生了不知多少孩子了。还有,你不在家这些年,我把它养大,我就觉得是你在我身边。我管他叫老伴。”老头垂下头去,我似乎听到了隐隐的低泣声。于是,我赶紧溜掉了。 几个月后,阿婆的丈夫要起身回台湾了。我格外高兴,因为我又可以和阿婆玩耍了。临分别时,我看到老头依然穿着那双粗布布鞋。这倒让我想起前几天的一件事。我趁老头外出散步时,闯入阿婆卧室,正看见她带着老花镜在一针一线的缝纳鞋底。见我闯入,阿婆吃了一惊,赶紧藏了起来。我格格笑着问她:“阿婆,你藏着什么好东西?”阿婆气哼哼的说:“你这小东西,什么都被你看了去。我给你阿公纳了双布鞋,让他回台湾穿。”我那时还不知道,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一针一线纳鞋是何等不易。我不屑地瞅瞅,“我还以为多好的东西呢!”说完我就跑了。阿公回台湾,脚上穿的好像就是那双布鞋。后来,我听说,阿婆一共给阿公做了五双布鞋。她那么大年纪,还真是了不起。 我听说阿公要带阿婆回台湾,急得不得了,出乎我的意料,阿婆竟然不同意。大约是她觉得丈夫台湾那个家不是自己的家。阿公后来又来过几次。但年事已高,后来就没有再来。 阿婆八十九岁那年去世,阿公没有来。但院子里那棵枣树依然青翠如盖。